文/Aria
“当我100岁的时候,我们的祖国将是什么样子。”
前日上午,著名科普作家、传记作者叶永烈于上海长海医院病逝,享年79岁。若不计足岁,则老先生已逾耄寿。
对于当代年轻人来说,叶永烈大概是一个较为陌生的名字。你可能听闻其人,却从未读过他的作品。
大多数讣闻提及他的成就,会把《十万个为什么》和《小灵通漫游未来》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
从1961年初《十万个为什么》诞生,到2013年的第六版付梓,尽管内容相去甚远,但叶永烈是唯一一名全程参与其中的人,也是初版贡献最卓著的作者。
而同样在1961年写作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则是改革开放后首本出版的科幻小说,“小灵通”这个名字之后也成为了无线市话在中国最响亮的品牌。
Tears in rain
直到《三体》收获一整个时代的成功之前,《小灵通漫游未来》都一直雄踞国内科幻作品最高发行量的宝座。
在这两本书之外,叶永烈还留下了约3500万字的著作,从科普、科幻作品,到人物传记和纯文学创作,不一而足。
但这里要讲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成功作家”的故事。
2003年,叶永烈出席上海卫视一档谈话节目。主持人劳春燕介绍说他是北大化学专业的高材生,最终却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叶永烈补充说,“老师同学们都说我是化学系的叛徒。”
叛徒这两个字,是不用加引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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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在的标准来看,青少年时期的叶永烈,几乎完全走的是一个“优秀学生”的标准路线。
他从11岁开始,就给当地报纸投稿,之后成为了少先队的宣传委员,当过小编辑、小记者。
高考完,叶永烈考上了北大,最初想报新闻专业(这也是为什么之后《小灵通漫游未来》的主角是个小记者),但家人希望他念理工科,最后第一志愿就填了化学。
听说儿子去念化学,父亲很高兴,“做新闻主持人很危险的,弄不好就会出事情。念化学好,毕业了起码可以做做雪花膏,做做肥皂,总会有一碗饭吃。”
但到了大学里,叶永烈没有抛下写作的习惯,写了不少和专业相关的科学小品文,投稿给出版社。 60年代,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要编一套书,向少年儿童传达最基础的科学知识,就有了《十万个为什么》的企划。
但在找作者的时候,很多科学工作者有知识,却不懂怎么把它们“嚼碎”了喂给小孩子。出版社的编辑想起叶永烈的科学小品写得不错,就找到当时还是大二学生的叶,让他负责其中一些问题。
因为叶永烈写得实在太好,“一些问题”很快变成了“很多问题”。
1961年版的《十万个为什么》,共计五册,一共有947个“为什么”,叶永烈写了其中326个。而化学篇中的167个问题,几乎全部由他包办。
这也是为什么作为一个大二学生,他在丛书的编著者中却被放到了排名第一的位置。《小灵通漫游未来》的故事,也是叶永烈在为《十万个为什么》编辑部工作的过程中写的。
1961年版的《十万个为什么》扉页
在当时,出版社给叶永烈开出了一篇“为什么”的稿费5元。但直到多年后,叶永烈才得知别的作者一篇都是10元,只有他这个学生到手的稿费打了对折。
出版社这么做的原因,在今天可能很难想象:这是在“保护”年轻人不被金钱毒害。
这个逻辑放在如今难以理解,但在当时确有其事。叶永烈的责编,之后拿刘绍棠举过例子:刘是新中国知名的乡土作家,出道早,年纪轻轻就被称作“神童作家”,能靠自己的稿费过活。
结果到了反右运动,刘绍棠很快被打成资产阶级,罪名之一,是“年纪轻轻就在北京城里买下了房子”。
出版社对叶永烈的“保护”并不长久。
在60年代毕业后,叶永烈原本是分配到上海仪器研究所,从事科学工作。但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想把《十万个为什么》搬上荧幕,就把他“挖”到了制片厂来。
这种在当时离经叛道的行为,就是开头说的“叛徒”的来源。叶永烈的系主任严仁荫怒斥他“我白教你了!”,同学们也谩骂他是“叛徒”。
制片厂时期的叶永烈
在制片厂没干多久,十年浩劫来临。《十万个为什么》被打成毒草,叶永烈作为主要作者之一也被抄家,下放五七干校劳动。
如果你对叶永烈的生平感兴趣,打开百度百科,会看到其中有略显奇怪的一条:
叶永烈在当时生活窘迫是有原因的。浩劫期间,他出版了十本和专业相关的科普著作,但因为当时批判“资产阶级法权”,仅返样书,不予稿费。
叶永烈保存的稿费通知
这样的情形,直到改革开放后才所有改善。1979年,《光明日报》的记者采访了叶永烈,就这位知名作家的工作条件写了一份内参给国务院。副总理作出了批示,“应重视改善科普作家的工作条件”。 “科学热”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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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宣布改革开放,十五年前就已经写好的《小灵通漫游未来》,也得以付梓出版。借着全民对知识和科学的狂热,这本书成为了市面上最热门的科幻读物。
当时,科幻作者需要加入各地区科协下属的科普作协,而作品的发布平台,通常是科协主管的科普刊物。
这一时期的中国科幻,诞生了三个领军式的人物:创造“小灵通”的叶永烈,写《飞向人马座》的郑文光,还有《珊瑚岛上的死光》的作者童恩正。
《珊瑚岛上的死光》也在1980年被改编为新中国第一部科幻电影
但另一方面,是当时国内从大众到文艺工作者,都不太能理解科幻作品。在普遍认知里,一本“科学小说”,要么是科普主题,要么就是“增进少年儿童对科学认知”的儿童读物。
这也是为什么《小灵通漫游未来》尽管被归类为“科幻小说”,但从叙事的笔调来看,成分更接近儿童文学,与当代认知里的科幻文学大相径庭。
《飞向人马座》的故事并不儿童化,但郑文光却靠这本书拿了全国少儿文艺创作一等奖,恰好能说明当时科幻创作是多么“名不正言不顺”。
那如果是不为了“给孩子看”的科幻作品呢?
这几乎是不存在,或者说不能存在的。在“大人”的世界,科幻小说究竟是文学还是科学,有一场持久不经的辩论。
最批判的角度,是说它“既不是文学,也不是科学”。
1982年,叶永烈写了篇叫《自食其果》小说,续写了美国科幻作家D·M·罗维克的《酷肖其人》(《人的复制》)。在故事里,他写了一个克隆出来的小孩,因为难以接受自己的存在,最后杀死了他的“父亲”。
没过多久,中青报上就刊登了一篇攻击《自食其果》的文章,批评叶永烈“信手拈来,便成文章”,同时称国内的科幻作品是“姓‘科’不成,姓‘文’不是,大概只好去姓‘幻’”。
这篇“檄文”的作者是儿童作家鲁兵。当年和《十万个为什么》齐名的国民级读物还有《中华上下五千年》和《365夜》,后面这本就是鲁兵参与编写的。
像这样的批判,之前就发生过不止一次。叶永烈还写过一篇《世界最高峰上的奇迹》,里面写界最高峰发现了一颗软的恐龙蛋,通过提取其中的活性物质孵化出了恐龙。
这篇小说被古生物学家甄朔南公开批评是“伪科学的标榜”,因为恐龙蛋在高度钙化后“已经失掉所有的生命特征”。
结果到了1993年,河南南阳发掘出全中国数量最大的恐龙蛋化石群,真的挖出了有软性组织的恐龙蛋,北大的科研团队从中提取出了恐龙的DNA。
之后叶永烈再回忆此事,轻描淡写地说“但我觉得生活不能拘泥于严谨和刻板,大胆想象的科幻小说也是需要的”。
这些对科幻创作的攻击并非孤例,而是几年后“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的先声。历史上这场针对文艺界和思想界的言论检查运动,最终也波及到了科幻界。
在1983年11月3日《光明日报》的头版,有一篇标题为《科技工作者也应自觉抵制、清除精神污染》的文章。一位中国科学界的泰斗称“有些人打着'科普创作'、'科幻小说'的招牌,贩卖一些资产阶级、封建主义的破烂”。
之后发生的事,无需赘言。
运动发生后,郑文光染病,一蹶不振;童恩正选择远赴美国;叶永烈从科幻创作中脱身,转投纪实文学。三位改开后的科幻界标志性人物被迫离开,初生的中国科幻在此夭折。
所幸,在这场风波中,四川省科协同意以自负盈亏为条件,允许其主管的《科学文艺》保存下去,这本期刊也成为在运动中硕果仅存的科幻杂志。
七年后,这本杂志有了一个大家更熟悉的名字:《科幻世界》。在科幻创作断代十余年后,新生代的科幻作家,才终于接过叶永烈们的接力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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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在网络上搜索叶永烈,在人们讨论他的作品的时候,更多都集中在那些纪实文学上,比如著名的《四人帮传》。由于种种原因,在国内公开出版的此类著作里,叶的书籍是少有的、表达相对完整的作品。
但提及科幻创作,很多人只知道叶永烈写了一本少儿童话式的《小灵通漫游未来》。
小灵通里对未来的预言,其中一些已经逐步实现:电视手表、人造器官、人造食物……而现代更多的光怪陆离,很多已经超出小说想象。
阿西莫夫写过一篇《电梯效应》,用来描述小说家描述未来的局限性:1850年的小说家们,可以很自然地想象几十几百年后,世界会出现几百层的高楼——但同时,生活在高楼里的人会过得很辛苦,因为他们想象不出会有“电梯”这种方便人上下的发明。
就像被智子锁死的地球人,能想象出更快的飞船和威力更大的武器,却无法想到会有“水滴”。 每个人,每个写作者,都逃不出“时代”这颗智子。
改开后第一代中国科幻作家面对的智子,显然是威力更强的一颗。对这些先辈而言,终其创作生涯,“科幻”都没能找到坐得安稳的位置——他们需要不停地找到证明自己作品“有用”的理由。
因为信息闭塞,早期中国科幻作品中所讨论的议题,也往往被国内的意识形态和社会风气所影响,和世界科幻文学有所隔阂。新世纪后,读者和作者们才更全方位地开始和世界接轨。
《小灵通漫游未来》里面有一段,叶永烈幻想了未来市的交通工具,写了一辆“外形像水滴”的汽车:
“即使司机闭上眼睛开车,也不会闯祸。因为飘行车装有自动避撞装置,一遇上对面有车子开来,它就会自动向左拐,而对方的车子也会自动向左拐,不会撞上。”
小灵通成文近40年后,叶永烈去硅谷旅行,参观了特斯拉的工厂,和可能是地球上科幻浓度最高的汽车合了影。
图片来自叶永烈博客
这也是他生命中更新的最后一篇博文,标题是《叶永烈:三访硅谷特斯拉》。
尽管后半生不再从事科幻创作,但他一直以时髦的姿态活跃着。在叶永烈的博客里,你可以看到他几乎熟稔所有的“当代科技”:电脑、智能手机、电动汽车,还有移动互联网。2014年《IT时报》采访叶永烈,他还吐槽说“Win8操作不好、花哨的东西太多,对我这样的写作者来说,还是XP更好用”。
叶先生是幸运的。在每一个历史的转折点上,即便遭遇了像83年那样的挫折,他也能再重新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用茨威格的话来说,就是“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机会验证自己的幻想。
而另外两位科幻界的泰斗,都早已在新世纪前后逝世,没能看到自己笔下的未来。
让我们再把视线转回《小灵通漫游未来》。
故事的开头,叶永烈写自己收到了一封读者来函,发信人是一名11岁的北京小学生。在信中,小朋友称自己为“爱科学”和“小幻想”,并急切地问叶永烈:
我非常想知道:当我100岁的时候,我们的祖国将是什么样子。那时候,能有一种小飞机,飞来飞去,把我从北京送到珠穆朗玛峰;一会儿,我又从世界最高峰飞回家。这样的小飞机,将来能有吗?
我非常非常想知道未来的一切!! 亲爱的编辑大朋友,请马上回答我!!! 致以 少先队员的敬礼
如果这名小学生尚且在世,应该已经年届古稀。
而关于“我们的祖国将是什么样子”,坏消息是,现在还没有首都通往珠峰的航班;好消息则是,我们还有足够、足够久的时间,去往那个书中期待的未来。
本文部分资料及图片来源: 《叶永烈,漫游在历史和未来》,《环球人物》2019年11期 《十万个为什么:政治风云中的科普传奇》,《文史参考》2011年第21期 《专访叶永烈:连轴转的多面写手》,《中华读书报》2007年10月3日 《叶永烈:"漫游"在科幻与纪实之间》,《解放日报》2011年8月5日 《海上潮涌——纪念上海改革开放40周年》,上海大学出版社2018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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