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孤独（转）

老严 · 发表于 2010-8-16 09:38:11

谈孤独

我想，孤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感受过，无论他是古代的帝王将相，皂隶娼优，还是现代的名流政要，平民百姓。孤独有种种，它源自独处、乡愁、爱情、亲情、离别、疾病、怀才不遇，等等等等。从大处说，来自时代和社会的重压；从小处看，来自个人生活的坎坷沧桑。但不论大小，其本质是相同的，就是不被他人理解而遭受了挫折引起的；比如不被理解欣赏而得不到爱情，不被理解重用而怀才不遇等等。孤独的感受也有种种：苦闷、压抑、忧愁、悲伤、迷茫、失望、绝望、焦虑、痛苦、愤怒，等等等等。

宇宙中自从有了人也就有了孤独。没有孤独就没有人类，人本是一座孤岛，我孤独故我在。孤独应是人类中每个个体都有过的一种心灵状况，一种心理感受，它不分时代、种族、性别、年龄、出身、社会地位。

人在幼小时就可能倍感孤独。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波德莱尔在《赤裸裸呈上我的心》中曾写道：他“从童年时代起就有孤独感。”

孤独感的造成有两个条件，可以用北宋词人晏殊的三句词来说明：“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第一个是遭受挫折，“昨夜西风凋碧”，昨天一夜，秋风惨烈，吹落了树叶，这就是遭受了挫折。

第二个是无人理解，“望尽天涯路”，就是远望、寻找天边路上的那个人，那个能理解我安慰我的人。但是“山长水阔知何处”，人海茫茫，山水绵绵，时光悠悠，我的知音又在何处？

于是就产生了孤独感，“独上高楼”，独自登上高楼，孤单寂寞的形象，正反映了人内心的孤独忧伤。

当人孤独痛苦时就会用种种行动去排遣、去消除，因而造成种种结果和表现。有的人痛苦得抓狂，举止异常；有的人诉诸诗歌文章，千古流芳；帝王则宠幸佞臣，殃民而荒唐。当人类绝对孤独时，就会去创造一种宗教；当个人绝对孤独时，就会去寻找、皈依一种宗教。

上面对孤独的看法，来自于我自己切身的感受。为了验证我的看法，后来我去前人的作品中找证据。很多证据表明，我的看法不错。我举几个例子：

先看《诗经.小雅.正月》，作者是西周幽王时的士大夫，他很有能力，却生不逢时，不被当权者重用，反遭小人排挤，因此倍感孤独（“念我独兮，忧心殷殷。”）。最终身心交瘁，积郁成疾。全诗激情澎湃，从头到尾充满了孤独、忧伤、愤懑的情绪。诗人的正直、远见、忧国忧民，在西周末年的乱世中必然不被理解，必然孤独。在黑暗的社会中，孤独忧伤是人们尤其是知识分子普遍的必然的宿命。 .

其次看《离骚》，屈原用了很多“独”字来描写他很多与众不同的孤独状况，如：

“忳郁邑余佗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独有此姱节”

“独离而不服”

“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茕，读音穷，孤独的意思。“茕独”在《小雅.正月》里又作“惸独”，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孤独，可见孤独这个词早在2800年前就出现在书面语上了，其口语当然更为久远了。有了人也就有了孤独。

《离骚》中有一段述说了屈原在朝廷受到群小的谗害，回家又遭到姐姐的责骂，于是哀叹：众人不可能挨家挨户地去说服，又有谁能体察我内心的痛苦？更何况世人正踊跃地结党营私，又有谁能体会我的孤独来倾听我的倾诉？

最后在长诗的尾声中，屈原把他的种种孤独归因于“国无人兮莫我知兮”，也就是说整个楚国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我。

屈原的为国忠心不被人理解，反遭嫉妒迫害，他的孤独是真真切切的，深深沉沉的，这样的孤独是无法排遣，无法消除的，除非死去。

所以《离骚》的最后一句就是：“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彭咸是商代贤大夫，他因进谏而不被国君理解听从，愤而投水自尽。既然不被人理解，政治理想不能实现，孤傲刚直的屈原岂肯苟活于浊世？！他要效仿和自己遭遇极为类似的彭咸，用洁净而滔滔不尽的江水来永远埋葬自己的忠诚、哀愁与孤独！

再看《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公元 697年，唐朝大军北征平契丹人李尽忠的反叛，陈子昂任随军参谋。主帅武攸宜是女皇武则天的侄子，却是个大草包，一点也不像他姑妈有才干，刚一接战，先锋部队全军覆没。陈子昂出奇计，不听；又请求分兵一万人马给他奇袭破敌，结果反遭降职处分。当陈子昂登上幽州城楼，独立于悠悠天地间时，愤恨自己不被上级领导理解信任，壮志难酬，怀才不遇，真是胸中有万古，眼底无一人。于是诗人情不自禁地把攫住了他整个身心的近于绝望的孤独寂寞，迸发为这样一首千古绝唱。

陈子昂富有革新精神，开一代诗风，因此成为唐代诗祖。这样的人注定不能被人理解。武则天的知人善任，在中国的历代帝王中也是很少见的，但在她当政时，陈子昂多次上书谏诤，其言切直，却常不被采纳。最后，陈子昂刚过不惑之年，就被他家乡四川射洪县一个小小的县令段简诬陷迫害致死，据说上面有武氏家族的人指使，可见陈子昂的孤直不容于当权者。

最后，说说我以前的邻居龚自珍。龚自珍是清朝第一流人物，其思想超越传统，因此当时的人看来，是怪异之论，是野狐禅。整个社会，从最低层的轿夫小贩到上层的官僚贵族，都认为他是个呆子，（张祖廉《定庵先生年谱外记》“舆皂稗贩之徒及士大夫并谓龚呆子” ）

如此超凡脱俗，却又官场失意，情场失败，请大家想想龚自珍他会不孤独吗？

龚自珍自年轻到死，一生孤独，并不幸福。他 21岁回到阔别十年的家乡杭州，泛舟西湖，写了一首词《湘月》，其中有：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

“清愁”何愁？志向远大，却只做了一个寻章摘句、校勘图书的小官吏，渺小无为也。当时，龚自珍正值风华正茂的年龄，又刚新婚燕尔，本应该人逢喜事精神爽，但却满心里日暮西山，满眼里只见斜阳。

“渺渺予怀”何怀？自己的抱负理想，经世之志也。“孤寄”，其人生寄托，理想抱负，苦闷清愁，没人能理解，没人能体会也。

“龚呆子”其实并不呆，看龚自珍给朋友的信《与人笺》，可知他对世事人情，感受极深。他自然深知自己不合时宜，不容于那个虚伪的社会。他曾自况“一朵孤花，墙角明如许！莫怨无人来折取，花开不合阳春暮。” （《鹊踏枝》）

龚自珍在政治上既无法施展，就到感情上去寻找慰藉，爱情本来就是消除孤独的良药；但他却又爱上了不能爱的人。

他爱上了道光皇帝的侄子荣亲王明善的妻子顾太清，这触犯了那个社会的道德，扫了满清亲王家族的面子，遭到卫道士们猛烈的攻击。1839年暮春，龚自珍不得不仓皇逃出北京，此后两年他行踪诡秘，过着逃亡者的生活。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荣亲王家族的报复，1841年中秋节之前3天遭人暗算，在喝了几杯酒后，暴死于江苏丹阳云松书院。龚自珍死时没有人在旁，孤独的悄悄的走了，陪伴他的只有一小束枯萎的丁香花，还有一幅顾太清的自画肖像。那年他才49岁。

上面所举四个人的作品，是我随机想到的，不是特意挑选的，其中三个有名有姓的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深沉的孤独感都是以死亡来结束的，或主动选择死亡，或遭受迫害致死。孤独，孤独，个人的孤独，古往今来，正是因为你，天下多多少少人的人生被毁灭！

由此，我认为，当一个人不被他人理解而遭受了挫折，或者遭受了挫折又无人能够理解，孤独就会如影随形，相伴一生，无计可消除，除了长眠不醒。

当人用种种办法去排遣、去消除孤独痛苦时，就会造成种种结果。当人用不寻常的方法去排遣孤独时，就会被世人看作狂人；当帝王去排遣孤独时，就会产生宠臣；当文人去排遣孤独时，就会产生不朽的诗文。

内心深沉的、难以排解的孤独压抑必然表现为外在言行举止的异常。我还是举龚自珍的例子。

有一年初夏，龚自珍乘驴车到北京郊外的丰台游赏，独坐在一大片盛开的芍药花中间，看见一个毫不相识的平民路过，不由分说便一把拉过来一起喝酒；后来又有一人路过，龚自珍又一把拉过来一起喝酒。边喝还边放声高歌，震得周围的芍药花都一片片飘落下来。（见张祖廉《定庵先生年谱外记》）

我觉得龚自珍拉陌生人喝酒，反映了他当时心里极度孤独极度寂寞极度郁闷，就想有人陪陪他，不管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我想，如果狗会喝酒，当时路过的不是人而是一条狗，龚自珍也一定会一把把狗拽过来陪他喝酒的。

我这么揣测，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心绪。

帝王有权，他孤独时就会找到能排遣他孤独感的人来陪伴他，由此就产生了宠臣，这个想法是我有一次突然悟到的。虽然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奴才，都得听命于他，他可以为所欲为，作威作福；他的后宫有佳丽三千，子孙可以有成百上千，但他依然做不到免于孤独。说到底，皇帝也是人，他也会遭受挫折，也需要别人的理解。因此，为什么有些祸国殃民的奸臣，皇帝老儿反而信任他，重用他，离不开他；无他，只因奸佞小人善揣摩，能理解，会迎合，因此消除或减轻了皇帝老儿的孤独感。宠臣产生的原因，以前所有的人一般都着眼在宠臣一方的逢迎媚上上面，而我认为根本上是由于帝王一方的孤独感上。

我举个乾隆与和珅的例子。

很多人都探究过和珅受宠的原因，总结出了一二三点，如：出身满洲，聪明机敏；做事干练，精于权术；联姻皇室，投上所好等等。但我想具备这几点条件的人肯定不止和珅一人，但为什么偏偏和珅受宠呢？其实，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和珅能够理解乾隆的心事，消除乾隆的孤独感。当乾隆碰到棘手的事情时，以和珅的才干，能帮乾隆解决，避免挫折，就去掉了造成孤独感的一个条件。当乾隆孤独时，又能以无言的行动或理解的语言减轻乾隆的孤独感。

我举两个例子。

乾隆是个非常非常孝顺的人，他老妈去世后，乾隆罢朝三日，在灵堂前长跪不起，谁搀也不回家去，大家都劝皇上要节哀，要慎重，要以国家为重，要以大局为重。独独和珅一句话也不劝，自始至终陪着乾隆一起跪着，三天以后，乾隆瘦了，和珅也瘦了。深爱的和珅没有劝过皇帝一句话。深爱的母亲永远离开了自己，这个时候人的哀痛孤独岂是能用语言劝得了的？和珅深知这一点，他用唯一的最恰当的做法帮助乾隆挨过了其一生中最脆弱最无助最孤独的一个时间。

和珅非常非常理解乾隆，比乾隆的儿子还了解乾隆。当乾隆逊位做了太上皇后，有一天乾隆单独召见和珅，和珅赶到后远远跪在下面，抬眼一望，只见乾隆坐在上面一言不发，嘉庆皇帝侍坐一旁，一脸迷茫的样子，不知道他老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突然，乾隆开始自言自语，声音低低的，连旁边的嘉庆都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念了一个多小时后，乾隆突然大喝一声：“其人何名也？” 只听和珅应声回答：“徐天德，苟文明”。乾隆接着又念了一个小时，说了第二句话，和珅你回家吧，和珅就走了。嘉庆觉得这事太奇怪了，事后找和珅问。原来，那时在今天湖北、四川、湖南、河南、陕西交界处正闹白莲教起义，搞得清廷头都大了。和珅通过乾隆的嘴型就明白了乾隆在说什么，想什么，他自己又该做什么。和珅知道乾隆在念西域的一种咒语，被咒的人，虽远在几千里之外，也会立即死亡。所以当乾隆大声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时，和珅就能立即把白莲教两个首领的名字徐天德和苟文明告诉乾隆。

我想，如果有一个人他能像和珅理解乾隆一样理解我，满足我的所思所想，在我孤独时，能够陪伴我，我老赵还能离得开他吗？

和珅贪污的财产是清王朝15年国库收入的总和，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贪官，明察秋毫的乾隆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但乾隆就是不杀和珅，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了。

我认为，历史上佞幸宠臣的产生，源自于这个帝王人性的弱点，他的被人理解的需要，他的孤独感的排遣。

心灵敏感的文人，就把他的生命体验，迸发为诗文，来宣泄痛苦，表达愤怒，安慰灵魂，排遣孤独，抒发不平，抗争命运。古罗马诗人尤维纳利斯（约60～约140）说：“愤怒出诗人”。孔子提出：“诗可以怨”。（《论语阳货 ·阳货》）我认为孔子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怨愤之情是诗歌创作的根本动因。借用《韩非子》一书中的篇名，就是“孤愤”二字，“孤愤”就是孤独和愤怒的意思。

我认为，人在孤独愤怒时，情不自禁地会用诗歌来排遣释放内心的孤独怨愤，使自己的精神获得解脱。从历史实践中看，孤愤而创作诗文，可以找到很多例证。

比如尤维纳利斯为生活所迫，曾为富人的门客，饱尝各种辛酸和屈辱。他中年以后积孤愤而为诗，抨击朝政腐败，社会不公，道德堕落，终于因诗获罪朝廷，年近八旬还被放逐，死于外地。

我国西周末年的《小雅·四月》最后说：“君子作歌，维以告哀。”这是一个贵族写诗自述其被贬的遭遇，他鞠躬尽瘁却不被朝廷信任重用，反遭放逐，形单影只，长途跋涉，颠沛流离，贫病交加，为此作诗“告哀”，也就是抒发自己内心深处悲哀愤懑、痛苦绝望又不被人理解的强烈的孤独感。

屈原的《九章·惜诵》开篇就点明是因“发愤以抒情”而创作的。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古今中外很多最优秀最伟大的作品都出自于孤独和愤怒，孤独和愤怒的心声才能撞击我们的神经，激荡我们的灵魂！

我对孤独的看法，以前就很想写出来，因忙于其他的事，一直没动。前几天，杜琳瑛女士送我她的第一本诗集《一载裁诗》，看过了诗集及自序“美丽的孤独”，我觉得也可以印证我对孤独的看法，比如“双人椅上单人坐，谁识心间一握愁？”“半生处世经风雨，一载裁诗识暖寒”等，因此，就促使我把它写了出来。